其實「北漂族」這個名詞源自中國,指的是從中國其他地方到北京(或一線城市)工作謀生,卻因為沒有戶籍,而過著如同次等公民般的人群。中國的戶籍制度要追溯到毛澤東時期,當時因為採行計畫經濟,因此對於人口流動有相當嚴格的控管,後來隨著經濟發展,雖然有放寬人口移動的限制,但從鄉下或貧窮省份到都市工作的移工,要取得當地的戶籍卻仍然難如登天。有沒有取得戶籍的差別在於,沒有戶口,你無法在城市中享有勞健保等社會福利,也很難將自己的孩子帶在身邊,因為他們很難在城市中就學,於是,大量的孩童被留在鄉村交由祖父母照顧,由於與父母相隔兩地,一年可能見不到幾次面,加上鄉村的教育資源不足,及祖父母年邁無力管教等因素,因此形成了十分嚴重的「看守兒童」問題。

 

來自鄉下的移工,他們在城市裡的日子也不好過,中國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的房價,比起台北不遑多讓,甚至尤有過之。以中國目前約8,000多美元的人均GDP來看(大概只有台灣的1/3),很難想像這些貧窮的移工要如何以微薄的薪資,在房價比台北還高的城市裡生活。關於這個問題,一個來自法國的記者,派屈克‧聖保羅,在他的著作「低端人口」中,描述出了一幕幕相當寫實的答案。

 

1969年,中蘇因為領土問題交惡後,毛澤東害怕蘇聯報復轟炸,因此不惜勞民傷財,在北京地下挖掘出一個龐大的地下防空體系,被稱之「北京地下城」。這個地下城現在有一部分被開發,成了觀光景點;但也有許多的地下防空洞,變成了移工住不起房子下的棲身之所。這些地下空間環境惡劣,潮濕、擁擠且充滿霉味,住在這裡的人被戲稱為「鼠族」,因為他們就如同老鼠般,住在陰暗的地下空間裡。然而,一個城市要能夠順利運行,有很多工作也必需有人做,水溝塞了、路樹倒了要有人處理,餐廳碗盤也要有人清洗,鼠族們承擔著這樣的工作,沒有他們,整個城市的運行就可能會陷入停擺。但不幸的是,他們在城市裡卻是備受歧視的一群,除了國家戶籍制度對其不公外,還被貼上貧窮、骯髒、讓城市蒙羞等標籤,甚至在北京舉辦奧運時,官方還以「有礙觀瞻」為由,將其無情驅趕。

「低端人口」這本書裡面沒有什麼艱澀的都市變遷理論,也沒有複雜的統計數據,其所描寫的,是作者親自身歷其境,到這些防空洞中所採訪的心路歷程。而我寫這些,其實想說的是,「北漂」這個詞,在中國代表的不單是農村人口移動到都市就業的現象,背後還有移工遭受國家制度霸凌、生活困頓,以及自尊遭受踐踏的無奈。雖然台灣許多媒體與政治人物借用了「北漂」這兩個字,用來形容台灣南部人到台北工作的現象,但兩者之間其實有著相當大的差異,在台灣,北上工作並不會有前面所說的勞健保、看守兒童等問題,而社會歧視問題即便存在,卻也相當輕微。

 

當然,台灣確實存在年輕人口北移的現象,這個話題之所以被炒熱,也與高雄的人口數被台中超越,而失去第二大城的地位有關,然而,如果你把歷年台中與高雄的人口走勢圖攤開來看(數據皆為原縣市地區合計),就會發現,其實台中從民國70年或更早之前開始,人口的成長速度就比高雄快,90年以後雖然成長速度放緩,但高雄則幾乎已經陷於停滯。由於人口趨勢在40年前就已經呈現這樣的走向,因此,台中人口在現在這個時間點超過高雄,說實在,也並不是什麼太過讓人訝異的事。

那麼,高雄的人口成長為什麼會比較緩慢,並且比台中早一步走向停滯及衰退呢?重工業城市尋求轉型,在排斥高汙染產業與找尋新產業替代時,會出現青黃不接的困境,這是我們最常聽到的答案。這個說法固然沒錯,但比較適合用來解釋民國90年後至今的情形,比較無法說明90年之前高雄人口成長較為緩慢的現象。我認為,這個問題還有另外一個較少人注意到的答案,那就是長年以來,大學教育資源的分布不均。下面這張表是台灣主要國立大學設立的時間與地點:

我本身也是從高雄到台北工作,但我離開的時間點並不是在出社會工作的時候,而是早在高中畢業後就已經北上,不只是我,我身邊的同學,乃至我父母那一代的人也是如此。如上表所示,高雄的國立中山大學是在1980年才在設立,因此對我父母那輩的人來說,如果不選擇技職或師範體系,而是想走大學這條路的話,那麼,北上當然是必然的結果;到了我們這一輩高中畢業的時候,專科改制成科技大學的浪潮還沒出現,因此,如果分數不夠,科系志向不合或是其他因素,而無法就讀中山大學或義守大學的話,那麼自然也只能向北漂移。

 

不是我們愛漂,而是選擇本就不多。

 

除了前身是日治時期學校改制的台大、成大和中興以外,可以看到,1950年代和1960年代,政府所設立的國立大學主要都集中在北部,對於台中和高雄這兩個人口超過百萬的大城,都吝於投入大學教育資源,但台中比高雄幸運的是,台中除了中興大學外,還有在1955年及1961年設立的老牌學校,私立東海大學和逢甲大學,以及早年由修女會創立,後來搬到沙鹿的靜宜大學。

 

我們都知道,人會跟著工作跑,而企業要選擇在什麼地方設廠,除了土地取得、稅賦與交通條件外,另一個重要的因素,就是當地容不容易招募到所需的人才,對高階產業來說更是如此,就像竹科之於清華與交大,矽谷之於史丹佛一樣,學區的存在,與公司進駐和產業聚落的形成息息相關;相對的,一個城市如果沒有大學院校,那麼離鄉在外求學的孩子,就可能因為種種因素畢業後在當地落地生根,在人口趨勢上自然不利。這是高雄現在陷入人口衰退及老化的遠因,即便後來出現陸續改制成立科技大學,讓高雄大專院校的數量後來居上,但時間點太晚,產業聚落已經形成,台灣也已經告別高速成長的時期,因此很難對人口趨勢產生改變。

 

很多時候,一個現象的形成,背後可能有長遠且複雜的因素。北上工作難免會有一段辛苦的時期,我自己也曾經歷過,而且隨著房價炒高,越晚上來的就越痛苦,對於被高昂居住成本壓到喘不過氣來的所謂北漂族來說,會抱怨為什麼家鄉沒有提供足夠的工作機會,並不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,而這種氛圍在8年級後的年輕世代族群裡可能更為明顯,因此,要將複雜的人口現象包裝成簡單的政治標語,撩撥起對於現狀的不滿,也並非是一件太過困難的事。

 

最後,多年來的選舉,無論是當年說的「又髒又臭」,或是現在講的「又老又窮」,我對這些標語其實頗為反感,你可以說這只是描述現象,可問題是,孰令致之?當然,我也明白,一個國家經濟發展必然要有地區承擔工業化汙染的負面影響,對於重工業城市的定位,高雄也不是沒有抗拒過,1987年就曾經因為五輕而爆發大規模抗議,但無論願意與否,結果已是如此。

 

政治資本總會有燃燒殆盡而消逝的一天,年輕的世代可能沒有經歷過高雄高度汙染的時期,又或者已經不復記憶,不過對我來說,當年水泥業的大肆開發,讓半屏山被剷成「半平山」,發臭的河流與飄著異味的空氣,以及在台北捷運通車時,等了一個小時卻還上不了車的機場幹線,更不用說公車上到處充滿被劃破的椅墊和立可白的塗鴉,這些場景雖然已經遙遠,但逐漸模糊的畫面卻也沒有那麼快從腦海中消失就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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